“六經(jīng)糟粕”論并非白沙首創(chuàng)。北宋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指出:“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尤好老莊之書,與夏侯玄、荀粲及山陽王弼之徒競為清談,祖尚虛無,謂六經(jīng)為圣人糟粕?!碑斎?,何晏、王弼、夏侯玄、荀粲以虛無為本,他們主要基于道家的立場排斥儒家經(jīng)典。這一思想的源頭又可以追溯到《莊子·天道篇》“輪扁斫輪”的故事。輪扁認為,桓公所讀的圣人之言,不過是“古人之糟魄”。他解釋說,車軸要削得恰好順利穿過車輪的中心,不松也不緊,這是很難的。這種削得恰好的技術(shù),只能在實踐中心領(lǐng)神會,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和傳授,它已和古人一起死去。因而,桓公所讀之書,不過是古人的糟粕而已。在莊子看來,道是不可言傳的,所有的文字都是糟粕。在這里,莊子并沒有任何針對性?!痘茨献印さ缿枴分厥隽溯啽獾墓适拢选肮湃酥闫恰备某闪恕笆ト说脑闫伞?;淮南子這一改變,開始將矛頭對準了以圣人為皈依的儒家。其后,佛道人士多以“六經(jīng)糟粕”為口舌展開對儒學經(jīng)典及其價值觀念的批判。
其實在儒學內(nèi)部,對經(jīng)典的懷疑也大有其人。儒家亞圣孟子曾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公開表示了對《尚書》的不信任。宋代大儒程頤也認為,經(jīng)書是載道之器,如果執(zhí)著于文字之末,而不積極去體味其中的大道,經(jīng)書就成了無用的糟粕:“經(jīng)所以載道也,頌其言辭,解其訓詁,而不及道,乃無用之糟粕耳?!碑斎?,程頤始終堅持經(jīng)書是載道之器,是入道之門,經(jīng)典的神圣性仍然不可動搖。與程頤同時代的王安石則“黜《春秋》之書,不使列于學官,至戲目為斷爛朝報?!蓖醢彩蹲x史》詩云:“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碑斎煌醢彩^“糟粕”主要指史書而言,其中自然包括《春秋》之類的史學經(jīng)典。南宋荀奉倩則明確提出“以六籍為圣人糟粕,據(jù)子貢言‘性與天道’也”。荀奉倩認為六經(jīng)載道,而形而上之道不可得而言之,故六經(jīng)為圣人糟粕,與莊子、荀粲等意思略同。
明代初期,曹端(1376—1434)也提出了類似的命題?!睹魅鍖W案·諸儒學案上二》收錄了曹端的一條語錄:“六經(jīng)四書,圣人之糟粕也。始當靠之以尋道,終當棄之以尋真。”下有孟化鯉(1545~1579)的注曰:“道真我所固有者。先生此言,欲毋專泥書冊耳?!睋?jù)日本山井涌先生考證,這段語錄是黃宗羲直接從萬歷十八年(1590)孟化鯉編輯的《曹月川先生錄粹》中收錄的,它又源自曹端51歲時所作的《四書詳說自序》:“夫四書者,孔曾思孟之書,所以發(fā)六經(jīng)之精義,明千圣之心法也。語其要,分之則《論語》曰仁、《大學》曰敬、《中庸》曰誠、《孟子》曰仁義,合之則帝王精一執(zhí)中之旨而已矣。蓋載道之器,亦圣心之糟粕也。始當靠之以尋道,終當棄之以尋真,不可徒頌說焉?!笨梢?,“六經(jīng)四書,圣人之糟粕也”源于孟化鯉的改編,曹端并未明確提出這一革命性的命題。作為一個篤信朱子學的學者,曹端認為四書是對六經(jīng)精神的闡發(fā),《論語》的仁、《大學》的敬、《中庸》的誠、《孟子》的仁義都契合了堯舜禹道統(tǒng)相傳的心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為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的精神旨趣。所謂心法,就是古代圣賢認識心性、修養(yǎng)心性的根本方法。人能恪守心法,對內(nèi)可成就道德,對外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心法是道統(tǒng)的精神內(nèi)核,它是鮮活的;如果我們局限于典籍去尋找,六經(jīng)四書就成為圣人心法的糟粕,成為我們體悟圣賢精神的障礙。典籍是載道之器,我們可以通過典籍去接近、去找尋大道,但最終必須拋棄經(jīng)書,親身實踐,才能領(lǐng)悟到道統(tǒng)的精神實質(zhì)。
承接先圣先賢的精神,站在心學的立場,白沙明確提出了“六經(jīng)糟粕”論并對此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說。他說:“六經(jīng),夫子之書也。學者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jīng)一糟粕耳?!薄白x書不為章句縛,千卷萬卷皆糟粕”。白沙雖然自稱“只對青山不著書”,但從他保留下來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找到26條有關(guān)“六經(jīng)糟粕”的論述,其中主要包括“文辭粃糠”、“左右六經(jīng)”、“六經(jīng)在心中”、“六經(jīng)虛無”、“六經(jīng)糟粕”、“章句糟粕”等內(nèi)容。
“文辭粃糠”出自白沙《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詩。成化二年(1466),39歲的白沙游國子監(jiān)準備科舉考試,國子監(jiān)祭酒邢讓有意試驗其才學,于是白沙作此詩。邢讓見后大嘆曰:“龜山不如也?!币粫r白沙“名震京師”,以為“真儒復出”。詩中寫道:“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圣學信匪難,要在用心臧……道德乃膏腴,文辭固粃糠……樞紐在方寸,操舍決存亡?!贝藭r的白沙仍然十分推崇朱熹,把主敬視為入德之門戶。但隨后話鋒一轉(zhuǎn),認為“用心臧”是圣學的關(guān)鍵,道德是基礎,文字是秕糠。圣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收拾此心,操存樞紐,則萬化由此而出。因此,白沙《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詩可視為他與朱子學決裂、走向心學的一個重要標志。他在贈詩中還寫道:“文字費精神,百凡可以止”,進一步宣揚他的“文辭粃糠”論。他的弟子張詡也記述道:“先生償以道之顯晦在人而不在言語也,遂絕意著述。故其詩曰:‘他年儻遂投閑計,只對青山不著書。’又曰:‘莫笑老慵無著述,真儒不是鄭康成?!薄安恢鴷笔窍笊降男膶W宣言。白沙“不著書”承接了象山的心學精神,但更多則是其“文辭粃糠”和“六經(jīng)糟粕”論的現(xiàn)實注腳。
“左右六經(jīng)”意味著自我不再盲從經(jīng)典和權(quán)威,甚至可以成為六經(jīng)的主宰。白沙認為:“圣賢之言,具在方冊。生取而讀之,師其可者,改其不可者,直截勇往,日進不已,古人不難到也?!毕仁ハ荣t的經(jīng)典不是絕對的真理,對于其中正確的理論我們要好好學習,對那些不正確的則應加以改正;如此勇往直前,日進不已,很快就可以達到古代圣賢的境界。要成圣成賢,關(guān)鍵在于把握“樞機”。“故能樞機造化,開闔萬象,不離乎人倫日用,而見鳶飛魚躍之機,若是者,可以輔相皇極,可以左右六經(jīng),而教無窮?!蔽虻赖摹皹袡C”在倫常日用之中,一旦開悟,就如鳶飛長空、魚躍大海,一片生機活潑;而達到如此境界,就可以主宰六經(jīng),成為“道”的代言人。
“六經(jīng)在心中”的心學意味更為明顯。白沙宣稱:“雖匹夫匹婦,胸中自有全經(jīng)?!薄扒Ь砣f卷書,全功歸在我。吾心內(nèi)自得,糟粕安用那!”六經(jīng)在每個人的心中,實質(zhì)上表達的是個體對“道”的體悟和自得,強調(diào)“道”在心中。千卷萬卷的書籍都源于內(nèi)心對大道的領(lǐng)悟,求道應反求諸己,內(nèi)心自得,不應拘泥于文字糟粕。湛若水解釋《藤蓑》詩說:“故又言書雖千萬卷之多,不過欲以管攝發(fā)明此心,而收立大之全功也。孟子學問以求放心。程子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反復人身來,亦此意也?!闭驗榱?jīng)在我心中,道在心中,因此千萬不要拘泥于故紙堆,而要善于把握樞機,領(lǐng)會作者的本意,領(lǐng)悟終極的“大道”。白沙繼承了吳澄的思想,指出:“以此知讀書非難,領(lǐng)悟作者之意,執(zhí)其機而用之,不泥于故紙之難也……吳草廬亦云,提耳而誨之,可使不識一字之凡夫立造神妙?!奔词故遣蛔R一字的凡夫,只要善于點撥,也可使之立造神妙,進入神秘的悟境。
“六經(jīng)虛無”說出自“六經(jīng)盡在虛無里,萬里都歸感應中。若向此邊參得透,始知吾學是中庸?!薄傲?jīng)虛無”并非字面所指六經(jīng)就是虛無,而是說,六經(jīng)源自虛靜空靈的心之本體。“萬里都歸感應中”中的“萬里”實指“人心”,意思是說人心本是萬里之府,世間萬象都在人心的感應之中;只有參透其中的玄機,才能知道《中庸》有關(guān)性命之學的真正精神。篤信白沙之學的蔡清(1453—1508)有一段語錄與此詩相互呼應:“人心本是萬里之府,惟虛則無障礙,學問工夫,大抵只是要去其障礙而已……故吾妄意虛之一字,就是圣賢成終成始之道?!卑咨骋舱f:“為學但求諸心,必得所謂虛明靜一者為之主,徐取古人緊要文字讀之,庶能有所契合,不為影響依附,以陷于狗外自欺之弊,此心學法門也。”“虛”指心靈的虛空狀態(tài),指內(nèi)心沒有任何主意、沒有任何成見的空靈狀態(tài),保持內(nèi)心的“虛明靜一”,這是心學的法門。白沙稱:“古之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便運用得轉(zhuǎn)耳。”他還賦詩說:“君若問鳶魚,鳶魚體本虛。我拈言外意,六籍也無書?!睏钌鳎?488—1559)是明代篤信朱子的學者,他對白沙的“六經(jīng)虛無”說展開了猛烈的批判,以捍衛(wèi)正統(tǒng)儒學的立場。他揭露白沙的言外之意即“佛者幻妄之意”,已流為禪學?!叭褰虒?,以其實實天下之虛;禪教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陳白沙詩曰:‘六經(jīng)皆在虛無里?!怯使沤裉煜露攵U教也,豈儒家之學哉?”
“六經(jīng)糟粕”即棄經(jīng)體道。它并不是對六經(jīng)的徹底否定,而是從體道的實踐上說的。如果我們執(zhí)著于俗陋不堪的科場仕進之學,“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jīng)一糟粕耳,猶未免于玩物喪志。”在棄經(jīng)體道這一點上,白沙繼承了程頤和曹端的思想。與他們不同的是,反科舉、拒仕進是白沙對明初主流學術(shù)整體性拒斥的表征,他的“六經(jīng)糟粕”論也正是對明初“功利之學”大行其道的尖銳批判。在此基礎上,白沙進一步提出求道貴在“自得”,“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蓋以我而觀書,隨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而茫然”。體道式的自得并非得自六經(jīng),而得自自我,得自內(nèi)心。所以“以我而觀書”,可隨時隨地皆有所得;而期望用書來豐富自我,則放下書卷即茫然無所得,這正是“為道”與“為學”的差異。不僅六經(jīng)是糟粕,章句甚至所有的書卷和文字都是糟粕。所謂“圣人與天本無作,六經(jīng)之言天注腳。百氏區(qū)區(qū)贅疣若,汗水充棟故可削……讀書不為章句縛,千卷萬卷皆糟粕”,表達的也是對六經(jīng)、對四書甚至對文字的排斥;其中當然也包含著對程朱章句之學的懷疑與批判,從而開啟了明代心學的新學風、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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