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到地頭
賀鵬
2018-11-05 18:34發(fā)布 6390
稿件來源:正直舍—微型小說作家網(wǎng)
那年,雨水長,草好。
我家的豬喂得膘肥體壯,可把母親高興壞了,算計著一過小雪就能殺,賣多少,自己留多少,來年的光景保準好過。
聽說蒜薹梁公社要唱戲,三鄉(xiāng)五里的人們都在琢磨著看戲的事兒,當(dāng)然,也有不少人想利用唱戲的機會去賺點錢。
就在開唱的前一天夜里,紅叔半夜里拉肚子,出去借著月色看見幾個人鬼鬼祟祟抬著一個啥東西正往村外走,紅叔以為有人偷生產(chǎn)隊的東西,顧不得肚子疼痛,大喊一聲就追了過去,那幾個家伙只好扔下東西拔腿就跑,等紅叔趕上去,賊已經(jīng)逃之夭夭,留下來的卻是一頭已經(jīng)捅死了的死豬,從死豬的個頭和毛色看,紅叔知道是我家的那頭豬。
賊跑了,可豬已經(jīng)被捅死了。
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父親低著頭,蹲在地上一個勁地抽煙。
還好,一大早,紅叔就招呼了村里的幾個人,幫我們?nèi)∠麻T板架在燒好的開水鍋上,又把死豬抬上去,舀上滾燙滾燙的開水一瓢一瓢往豬身上澆,然后用一塊浮石使勁擦,那是在蛻豬毛。
父親抽完一袋煙又一袋煙,母親坐在炕上一把又一把地摸眼淚。
村里的夏天是不殺豬的,豬肉沒地方放。誰家因為意外殺了豬或羊,肉只能先借給別人家吃,等到冬天再還回來。我們村全村上下只有15戶人家,每家借2斤肉也不過30斤,再說,時不時,節(jié)不節(jié)的,誰家還肯吃肉呢?父親犯了愁,這百十來斤肉,大熱天的,怎么辦呢?開剝完了就得趕快處理,不然,兩天工夫全成了臭肉。
父親和紅叔一商量,決定去蒜薹梁公社趕戲場賣一次燉豬肉,這樣,或許損失還能小一點。
父親和紅叔帶著我,用毛驢馱著豬肉還有鍋碗筷之類的東西去蒜薹梁公社趕場。
學(xué)校正好放暑假,紅叔通過熟人在公社小學(xué)校借了一間教室,我們把課桌堆在了教室的后面,在窗戶前壘了兩個簡易灶,父親親自燉肉。不到一個小時,微風(fēng)輕輕吹過,飄散了一戲場的肉香味,一會兒,就有不少看戲的男男女女過來捧場,好多不買的,也想站在跟前聞聞香味。紅叔推開教室的窗戶,把父親已經(jīng)用碗舀好的燉肉擺在了窗臺上,扯著嗓子喊:燉肉——四毛錢一碗;燉肉,四毛一碗——
下午,戲還沒有開,一個公社干部就拿著小盆要買兩碗肉,這一下給我們的燉肉攤子添了不少榮耀,父親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厥⒘藘赏氲乖谒男∨枥铮绺刹侩p手端著小盆,左右搖晃了搖晃,盆里的肉就凹下去不少,他又伸過小盆,父親再給他加了一些,干部左手端著盆,騰出右手,用兩個指頭捏了一塊肉放在嘴里,邊嚼邊說:燉得不錯,燉得還不錯!
咽下去后從中山裝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印有蒜薹梁公社的牛皮紙信封袋,握著信封的底部,問紅叔誰收錢?
紅叔用手擋住了公社干部握著信封的手說:哪能要您的錢,您能吃我們的燉肉就是看得起我們。
公社干部和紅叔推讓了一番,最后還是沒收他的錢。
紅叔說那是蒜薹梁公社的副書記,有他罩著,我們在這里不會有人欺負的。
果真,我們賣了三天肉,沒有一個地面上的人為難過我們。
副書記端了一盆肉,穿過戲臺前送回了家,邊走邊還捏幾塊肉吃,惹得人們直流口水,耐不住饞的年青人都順著香味來到了小學(xué)校我們的燉肉鋪子前解饞。
第三天中午還不到,我們的燉豬肉基本賣完了,紅叔開始收拾東西,我看著鍋里剩下的幾塊肉,口水一口接一口地往肚里咽,心想,父親和紅叔怎么也能讓我吃一塊吧,哪怕是一小塊塊也好。
我的兩只眼睛盯著鍋底正在發(fā)愣,一個穿工作服的人,兩手還沾滿了黑乎乎的機油,問父親再有沒有燉肉了,父親說:不夠一碗,你給一毛五分錢吧,那人說:一毛吧。父親用勺子舀起來顛了顛,最后說:行!一毛就一毛吧。
父親讓我收了錢,他把鍋底的那些肉全部舀進了那個人的碗里。
我看了看鍋里,嘴里的口水立刻就干了。
我數(shù)了數(shù)錢,一共是六十九塊三毛錢。父親笑了,這是幾天來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笑容。
回家后,我把六十九塊三毛錢如數(shù)交給母親,母親也笑了,直笑得擠出幾滴眼淚來。父親從那一沓錢里數(shù)了五塊錢塞給紅叔,紅叔說什么都不要,直到父親最后生了氣,紅叔才從里面數(shù)了五毛錢裝起來,說那就少要一點吧。
第二天,公社來了人。說父親趕戲場賣燉肉是投機倒把行為,他們要割資本主義的尾巴。
母親把還沒有暖和了的只剩下六十八塊八毛錢全部交給了公社干部,公社干部數(shù)了數(shù),說還差五毛錢,母親實在拿不出來,父親只好給公社干部打了一個五毛錢的欠條。
這筆債務(wù)一直讓父親背了好多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