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玫瑰
徐慧芬
2018-08-17 16:51發(fā)布 14778
稿件來源:正直舍—微型小說作家網(wǎng)
床上昏睡的父親,臉色枯黃,骨瘦如柴,阿貴盯著看了一會,別過頭去,心里泛酸,七十還不到的人,怎么就要走了呢?
老人家很執(zhí)拗,從知道自己查出癌癥后,就拒絕住院拒絕就醫(yī)。他說,甭花那冤枉錢了,你要孝順就過來陪我兩天吧。
父親的脾氣阿貴是知道的,倔,木訥,寡言。阿貴從沒見過母親,據(jù)說他一出世,母親就死了。一個男人,獨自忍受生活的重壓,還能生動得起來么?阿貴也能理解父親的節(jié)儉已近吝嗇,否則怎能靠那點微薄的工資將他一點點養(yǎng)大,再幫他成家立業(yè)呢?可是兒子成了家,有了不錯的婚房,也愿意讓他過來一起住,老頭卻死活不肯,情愿獨自住在這潮濕發(fā)霉的破屋里和垃圾為伍。也算不愁吃穿了,可撿垃圾的習慣總也改不掉,狹小逼仄的屋子里堆滿了他的寶貝——破紙板、塑料瓶、易拉罐、廢銅爛鐵……。各種難聞的氣味串在一起彌漫空間,好人也受不了,何況一個病人!
想起前幾天的事,阿貴的眼睛有些潮濕,他想那天也許不該頂撞病重的爸爸。家中老頭看得很緊的一只舊箱子里一直藏著一樣東西,是一件玉如意形狀的瓷片。瓷片中央有個小孔,穿著一根臟兮兮變了色的絲繩。小時候,他問過爸爸這是什么,爸爸說是傳家寶,他問哪里來的,爸爸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將來留給你,你再留給你兒子。后來他大了些,又問爸爸,這是什么瓷,爸爸說是宋朝的瓷。到他快談戀愛時,他已懂得宋瓷的價值,曾探過老父的口風:賣了吧?改善改善咱們的生活不好么?老頭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一句話嗆他:死了心吧!
現(xiàn)在爸爸得了這樣的病,需要錢哪!阿貴不想讓爸爸就這么等死,他想作一點努力,上星期趁老頭睡著,他偷偷將瓷片取出來,去了古玩市場,找專家鑒定。他想,宋瓷是多么值錢哪,有了這筆錢,既可以幫父親看病,說不定多下來還可以把自己的房子再搞大點。
可是鑒定下來,阿貴心涼了!這哪是什么宋瓷,根本就是民國年間最普通的百姓用瓷嘛,現(xiàn)在充其量也就能換二三百塊錢,幾個專家都這么說。
偷做的事阿貴本不想告訴父親的,可是那天不知怎么說漏了嘴。想不到躺著的父親聽到這事后,竟直起身子突然咆哮起來:我還沒死呢,你就財迷心竅想倒賣家產(chǎn)啦!他忍不住頂了父親:一片破瓷還家產(chǎn)哪,你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就這一句,又讓父親怒不可遏,竟將床邊一只茶杯向他砸過來,邊喘邊吼:什么假的,我說真就是真的!阿貴長這么大,還沒見爸爸向他發(fā)過這么大的火。現(xiàn)在想想,阿貴有些后悔了,那天真不該頂撞病重的老人啊,也許人老了,腦子也是糊涂的。
床上傳來微弱的咳嗽聲,父親睜開眼,醒了,示意兒子坐過去。顫巍巍的手在兒子臉上捋了一捋即刻垂了下來。聲音輕微,但在兒子聽來是難得的溫柔:阿貴呀,我想了想,那天你說的話還是對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自欺欺人再瞞你了。
于是父親斷斷續(xù)續(xù)講起了阿貴這個獨生子的來歷。
我十六歲到山區(qū)插隊務(wù)農(nóng),等國家有了政策可以返城時也二十出頭了。就是那次回城途中,火車半途停在一個叫宋莊的地方,停了好長時間,我下去吹吹風,順便抽支煙。就在不遠處的垃圾堆中聽到貓哭一樣的聲音,我循聲找去,翻開垃圾里一件破衣裹著的包袱,里面竟是一個嬰兒,只頸上套著一個瓷片,也沒有其他標記。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忍放手,就這樣把他抱上火車,又抱回家里。聽說我要收養(yǎng),家里人都跟我鬧翻了,家里窮,住房擠,兄弟姐妹多,多張口不容易啊,父母更擔心我一個未婚青年拖了個孩子,以后怎么找對象成家呀??墒俏诣F了心,為此不惜和他們都翻了臉。我覺得這孩子跟我有緣,因為他第一眼見到我時眼角還淌著淚卻張口笑了。就這樣,我慢慢養(yǎng)著他,養(yǎng)著他,養(yǎng)大了,大了……
他聽罷,五雷轟頂,撲倒在床榻前,一遍遍叫著:爸爸!爸爸啊! 你就是我親爸爸呀!……
可是爸爸已閉上了眼睛,再也聽不到兒子的叫聲。
原載《東方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