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樹上的字
亦農
2018-08-17 18:40發(fā)布 15127
稿件來源:正直舍—微型小說作家網
幾乎整個冬季,每天晚上我都做同一件事情。
“可以開始嗎?”我問。
“可以了?!蓖馄艤蕚渚屠m(xù),半躺在床上微閉雙目。
于是,我攤開書有聲有色朗讀起來。那個冬天,外婆臥病在床。讀小學三年級的我,像所有個性極強又富于愛心的孩子一樣,想盡自己最大所能幫助外婆,讓她在幸福與快樂中度過難關。
“媽媽,我很小的時候,外婆最疼我,是嗎?”
“當然。不疼你疼誰?”媽媽忙著扎雞籠,黃鼠狼偷走了村里五六只雞。
“那么,當外婆需要時,我應盡力幫助她,對嗎?”
“當然!”媽媽看著我,“小恒,你什么意思?”
“我是說,我可以不去學校,與外婆在一起,我們會很快樂?!?br/> “???又在打歪腦筋!”媽媽拎起一根木棍(只要愿意,她總能順手找到木棍),指著院門喊,“快上學去,再逃課我打斷你的狗腿。”
與媽媽談判失敗,我懊喪了幾天。一切又恢復老樣子,每天吃過早飯,不得不背起書包去學校,聽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四眼講課。四眼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瘦高老頭,戴著老花鏡,看人時眼珠往上翻,低著頭從鏡架框上望過來,令你渾身每個毛孔都不舒服,我私下不懷好意地叫他四眼。
我討厭學校,討厭四眼,討厭那些像蒼蠅似的文字。我總是把語文書放在書包最里面,以免看見它影響心情。我喜歡獨自到田野,那高高的藍天,一望無際的碧綠莊稼令我陶醉。很小時候我病了,外婆抱著我到小河邊,看那自由自在在水里游戲的小魚?,F在,外婆孤單地躺在病床上,我卻無能為力。
幾天以后,我和媽媽之間又發(fā)生了沖突。
“我不想上學,只想和外婆在一起?!?br/> 媽媽氣極敗壞,把那份令我尷尬的36分語文試卷扔在地上,“瞧瞧,還有臉讓我簽字,考這樣的成績也不害臊!”
“我討厭四眼,我討厭讀書?!蔽倚沟桌锏靥_大叫。我仿佛看見四眼幸災樂禍的模樣。他讓我把考卷交給媽媽,不就是希望我吃一頓皮肉之苦嗎?這個陰險得比漢奸還漢奸的家伙,我該詛咒他喝口涼水被噎死。
還是外婆最疼我。她把我攬在懷里,說了許多安慰的話。我逐慚平靜下來。外婆忽然輕輕地問:“你真的想幫助外婆?”
我使勁兒點點頭?!昂冒?,我最喜歡聽小恒讀書,讀老師講的那些有趣的文章!”這我從末想到過。從前外婆最喜歡我當一名解放軍,頭上戴著柳條編的帽子,腰插手槍,高唱: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雖然恨死了四眼,恨死了語文,但我不能拒絕外婆的請求。有史以來,我第一次鄭重地打開語文——那本已經破爛不堪,像衛(wèi)生紙一樣卷在一起的書。但是,麻煩很快就來了,一連幾個字我都不認識。聽得津津有味的外婆睜開眼睛,問:“怎么不讀了?”
“我,我——”我的臉肯定漲得像紫茄子。
“如果不愿意讀,外婆就不難為你了?!?br/> “不,不——”我差點兒急出眼淚。我無法啟口承認自己不認識字。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羞愧。雖然媽媽此前無數次因為我不安心學習而責罵甚至揪痛我的耳朵,可這次不同,生病的外婆需要我,而我卻不能滿足她。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主動敲開四眼的門,希望他能告訴我那幾個陌生字的正確讀音。出乎我的意料,四眼異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在我告訴辭的時候,他還親切地撫著我的肩說:“小恒,很高興你來。”其實,四眼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惡。
以后幾天,我不得不天天去找四眼。因為每天晚上,我都要遇到幾個陌生的字詞。在又一次回答完我的問題后,四眼慎重地詢問我這樣做的原因,他不明白一向對書本深惡痛絕的學生,為什么忽然對讀書產生了如此興趣。雖然不太情愿,我還是把一切說出來。
“向你的外婆問好,她很偉大!”四眼撫鏡架的手在微微顫抖,看得出他有些激動,“這樣吧,我教你一個識字的辦法!”四眼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字典。就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四眼教會了我如何查字典。臨走的時候,四眼打算把那本字典送給我,我謝絕了。爸爸在我八歲生日那天,曾經送給我一本《新華字典》做禮物。為此,我有將近一天不理睬爸爸。當時,我熱切希望得到一支會“嗒嗒”作響的沖鋒槍。
回到家,我一頭扎進床底下,從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玩具和小人書中,尋找那本字典。然而,我翻得天昏地暗也不見字典的蹤影。
“小恒,你在干什么?衣服又弄臟了!”
我仍撅著屁股埋頭尋覓?!皢柲隳?,小恒!”媽媽一把將我從床底下揪出來。
“《新華字典》,爸爸去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br/> “你不是拿它做小狗的枕頭了嗎?”
“天?。 蔽覜_到狗窩前,可憐的字典還躺在那里。我很慶幸它沒有被小狗當烙餅咬碎。
奇跡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我發(fā)現那本破舊的語文書并不太令人討厭,里面有動聽的故事,優(yōu)美的詩歌。我開始愉快地上學,認真聽課。四眼提問時,我不再縮肩藏頭擔心他點到我的名字。我也有機會在課堂上神氣地郎讀課文。
每天晚上,做完家庭作業(yè)后,我就拿著書坐在外婆的床邊?!翱梢蚤_始嗎?”
“可以了!”外婆笑瞇瞇地回答。
我已經能夠準確無誤地朗讀那些文章,甚至還可以有聲有色地把它們背誦下來。期中考試,我的成績一躍成為全年級第一,并被評選為三好學生。四眼,不,譚老師親自把獎狀頒發(fā)給我。當我把燙金的獎狀雙手呈給外婆時,她高興得掉下眼淚,不斷說著一句話:“太好了,太好了!”
也許,郎讀的確給病中的外婆帶去了幸福和快樂,但真正受益的是卻是我。它使我從此暢游于廣袤的知識海洋,并受益終生。
2001年7月10《京華時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