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教學,就是將學生的生命感、價值感喚醒

2020-07-14 00:00 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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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是什么?有人這樣說:

語文——是炫目的先秦繁星,是皎潔的漢宮秋月;

是珠落玉盤的琵琶,是高山流水的琴瑟;

是推敲不定的月下門,是但求一字的數莖須;

是莊子的逍遙云游,是孔子的顛沛流離;

是魏王的老驥之志,是諸葛的錦囊妙計;

是君子好逑的《詩經》,是魂兮歸來的《楚辭》;

是執(zhí)過羊鞭的《兵法》,是受過宮刑的《史記》;

是李太白的杯中酒,是曹雪芹的夢中淚;

是千古絕唱的詩詞曲賦,是功垂青史的四庫全書

……

詩意的表達,訴說著語文的思想之美、人性之美、文化之美。正如語文教育大家顧黃初先生說的那樣:“語文這個工具,作為信息的載體,它在實際運用中總是承載著人們所要表達的情、理、意、趣的。在語文學科中學習語文,主要是學習承載著人們情理意趣的語文,而不是孤立的、靜止的、不表現任何實際內容的語文?!闭f“學語文就是學做人”,正是體現了這一特點。

梅花的“清氣”

元朝的王冕在自己畫的《墨梅圖》上題寫過這樣一首詩: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這首質樸曉暢的七言題畫詩,大意是說:生長在我家洗硯池邊的梅花樹,朵朵花兒仿佛浸染了清洗畫筆時留下的淡淡墨痕。它不需要別人夸贊色彩的艷麗,只祈求自己的清氣流布在天地之間。

我們學這首詩,知道了大意、了解了這些字面的意思就夠了嗎?如果我們只拘泥在詩歌的字里行間,滿足于知道它所承載的各種信息,不但不能真正讀懂這首詩的氣象格局,而且對自己的心靈成長也毫無裨益。

如果,從學語文就是學做人的角度切入,這首詩我們還可以怎么讀呢?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這首詩,其實同時寫到了三種不同的梅花。

第一種,“家中的梅花”。

你看,“吾家洗硯池頭樹”,王冕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這是我家的梅花。有意思的是,我家的梅花種在洗硯池頭。千萬不要輕易放過“洗硯池”,王冕講的“洗硯池”大有來頭。這個典故出自王羲之的“臨池學書,池水盡黑”。

相傳,書圣王羲之苦練書法,經常到自家旁邊的一口池塘里涮筆洗硯,時間長了,池水盡黑?,F在的山東臨沂、浙江紹興等地,都留有王羲之洗硯池的遺跡。

王冕將梅花種在洗硯池頭,是有深意在的。

王冕不僅愛讀書,更愛畫畫。一個初夏的傍晚,雨過天晴,王冕去湖邊放牛。這時,陽光透過云層,照得滿湖通亮。湖畔的山丘,郁郁蔥蔥,青翠欲滴。湖里的荷葉挨挨擠擠,荷花從這些大圓盤之間冒出來,格外嬌艷。王冕心想:要是能把眼前的美景畫下來,該有多好!于是,他向學堂借來紙墨筆硯,坐在湖邊開始畫畫。起初,王冕畫的荷花,都像長了翅膀要飛似的,一點也不像??伤换倚?、不氣餒,一邊畫一邊對著荷花細細琢磨。一張不行,再畫一張。就這樣反復琢磨,他畫的荷花簡直就跟活的一樣。后來,王冕成了大畫家。他最擅長畫墨梅,被譽為“畫梅圣手”。他的家里,也有一口洗硯池。

王羲之是“臨池學書,池水盡黑”,王冕呢,則是“臨池學畫,池水盡黑”。

這口洗硯池,是王冕立志向書圣王羲之學習的象征,也是王冕立志學畫、并最終成為“畫梅圣手”的見證。

第二種,“畫中的梅花”。

你看,“個個花開淡墨痕”,請問,有誰見過淡墨色的梅花?梅花有白色、有紅色、有淡紫色,卻獨獨沒有淡墨色。其實,這里的花開淡墨痕,絕非實指王冕的家中之梅,而是王冕的畫中之梅。

王冕是“畫梅圣手”,他首創(chuàng)了“密梅畫法”。他畫的梅花如鐵線勾勒,雖不著色,卻表現出千朵萬朵競相綻放的神韻。他畫的梅枝,或疏朗,或繁密,或疏密停勻,這其中,尤以繁密見勝。畫新枝時,一筆可以拉出幾尺長,斷而復連,停而不滯,顯得瀟灑遒勁;畫老干時,用頓挫的筆鋒,畫得濃黑蒼勁,顯得雄渾有力。

他畫的梅花,既非白色,也非紅色,而是淡墨色。從畫梅的技法上說,其實就是不著色。

我們不妨想想有關“淡”的詞語:淡泊明志、淡定自如、淡然如水、淡若清風;我們不妨再想想有關“痕”的詞語:大雪無痕、花落無痕、不著痕跡、了無痕跡。很顯然,“淡墨痕”不只是一種畫梅的技法,技法的背后是一種品格的自覺彰顯。

史書記載,朋友李孝光想推薦他去作府吏,被王冕拒絕了;老友泰不華多次舉薦他為官,被王冕拒絕了;他的老師王艮勸他做官,被王冕拒絕了;元朝的達官貴人不惜重金向他求畫,被王冕拒絕了;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賞識其才華決定重用他,王冕以出家為由也拒絕了。

他曾經這樣說道:“我有田可耕,有書可讀,奈何朝夕抱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淡墨痕”真正所畫的不是梅花,而是王冕內心的志向和人格。梅花的質樸,乃是人格的質樸;梅花的淡然,乃是志向的淡然。

第三種,“心中的梅花”。

你看,“不要人夸好顏色,只流清氣滿乾坤”,“不要……只要……”的關聯(lián)句式,明擺著是一種選擇。“不要”的斬釘截鐵,“只要”的義無反顧,讓我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思考:究竟誰在選擇?不是梅而是人。

在俗世之人看來,有權有勢是好顏色,榮華富貴是好顏色,養(yǎng)尊處優(yōu)是好顏色,作威作福是好顏色。而這些,王冕不要。

那么,王冕只要什么?只流清氣滿乾坤。

我們不妨再想一想那些帶“清”的成語:兩袖清風、冰清玉潔、清平世界、清閑自在、清幽曠遠、清靜無為……王冕一生,所立所求的就是“只流清氣滿乾坤”的人生境界。

胸懷“清氣”的境界,王冕不屑于效勞達官貴人,他在《素梅四八》中這樣寫道:疏花個個團冰雪,羌笛吹他不下來。

胸懷“清氣”的境界,王冕視梅花為“翩翩濁世之高士”、“有古君子之風”。他在《素梅十九》中這樣寫道:平生固守冰霜操,不與繁華一樣情。

胸懷“清氣”的境界,王冕不慕虛榮,不羨富貴,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像梅花一樣傳播春的消息。他在《素梅五六》中這樣寫道: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

王冕的梅花,不只是用口說出來、用手寫出來,更是用心靈品出來的;王冕對“清氣”的追求,不是人人得而有之,而是以天下為己任者方能有之。無論語文怎么學,通過語文學做人永遠是第一位的。

石灰的“無畏”

德國教育家斯普朗格說過:“教育的核心是人格心靈的喚醒。教育的最終目的不是傳授已有的東西,而是要把人的創(chuàng)造力量誘導出來,將生命感、價值感喚醒。”語文學習也是這樣。

我們平時學中國古典詩詞,喜歡逐字逐句的解釋,好像把詩詞的每一個意思搞清楚了,學習也就完成了。其實,學習中國古典詩詞,與其解釋這些字詞,不如喚醒這些字詞;與其喚醒這些字詞本身,不如喚醒這些字詞背后的人格心靈。

明代的于謙寫過一首詩,題目叫《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凡是了解于謙生平史跡的人都知道,這首詩就是于謙人格心靈最典型的寫照,也是于謙一生最傳神的表現??梢哉f,這是“詩如其人,人如其詩”的一種極致表達。

寫這首詩的時候,于謙還沒有參加科舉考試,算是一位少年白衣。那時,于謙和朋友一起在杭州的富陽山讀書。有一天,他們散步到了石灰窯前,看到了石灰煅燒的整個過程。于謙有感于懷,遂吟詩一首。這就是《石灰吟》這首詩的來歷。

整首詩,句句寫的都是石灰,又句句寫的不是石灰。這首詩,既是少年于謙確立人生高遠志向的寫照——“要留清白在人間”,也是于謙一生為實現這個高遠志向堅持不懈、百折不撓、堅忍不拔的形象展現。

于謙一生,最大的功績是北京保衛(wèi)戰(zhàn)。1449年,明英宗親自率兵與前來進犯的瓦剌軍交戰(zhàn),結果,戰(zhàn)敗被俘,50萬大軍傷亡過半。那時,新君,自顧不暇;百官,群龍無首;敵人,虎視眈眈;山河,岌岌可危!京城的大批富豪紛紛南逃,朝廷的部分高官力主南遷。

那一天,大殿上,“南遷”的動議即將在文武百官可怕的沉默中通過!這時,臨危受命的于謙厲聲怒吼:“言南遷者,斬!”我們不知道,什么力量使文質彬彬的于謙發(fā)出了這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也不知道,什么力量使他在短短的一月之內集結軍隊,鼓舞士氣,重振朝綱,抵御外敵;更不知道,什么力量使于謙一定要把護城九門中最危險的位置留給自己。

透過歷史的時空隧道,我們仿佛聽到,于謙冷靜地告誡守城將士:“大軍開戰(zhàn)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后,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我們仿佛看到,當于謙率兩萬壯士出城時,城門緩緩緊閉,城中百姓淚眼婆娑。

我們知道,那兩萬壯士中,有他們的兒子、有他們的丈夫、有他們的兄弟、有他們的摯友。我們仿佛感到,身披鎧甲、仗劍立馬的于謙,在心里默默地吟誦著他的《石灰吟》。

學語文,不能沒有這樣的感動,不能沒有這樣的體驗,不能沒有這樣的人格心靈的喚醒。于謙的《石灰吟》,每一個字都是一道光,照亮的不僅是那個歷史語境中那個偉大的靈魂,也同時照亮了當代語境中每一個與之相遇的靈魂。我們因為《石灰吟》的喚醒,而讓自己的人格心靈接受了一次莊嚴的洗禮、神圣的灌頂。

竹石的“堅韌”

有的作品,是作家用頭腦寫成的;有的作品,是作家用心靈寫成的;有的作品,是作家用整個生命寫成的。王冕的《墨梅》,于謙的《石灰吟》,就是他們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寫成的。因為是在生命深處產生的,所以時間無法蒸發(fā)這些偉大作品的清氣,歷史無法玷污這些偉大作品的清白。真的經典永遠活力四射、魅力無窮。

清代的鄭板橋寫過一首詩,題目叫《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同樣是一首詠物詩,也同樣是一首題畫詩。鄭板橋為什么要畫竹石?為什么要題寫這樣一首竹石詩呢?我們可以從這樣三個層次加以詮釋。

第一個層次,“見竹是竹”。

這是最為外顯的一個層次。作為一種自然物象,竹子最大的特點,一如王國維所說:竹之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歟?群居而不倚,虛中而多節(jié),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王國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竹子在草叢木林之中,是有其特別之處的。

第一,群居而不倚,就是眾多竹子長在一起,但是互不相靠、各自獨立;第二,虛中而多節(jié),就是竹子內部是空虛的,但又是一節(jié)一節(jié)的,并非一空到底;第三,可折而不可曲,就是你可以直接折斷竹子,但是不能讓竹子彎曲,因為你一松手,竹子又恢復到直直的樣子;第四,凌寒暑而不渝其色,就是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嚴寒酷暑,竹子始終是綠色的。

而鄭板橋這首詩,集中刻畫的是竹子的第三個特點,可折而不可曲。用詩中的語言來形容,就是“堅勁”二字。無論東風南風西風北風,無論春風夏風秋風冬風,無論微風泠風飄風厲風,我自堅貞不屈。這樣一種堅勁的意象,來自對青山的咬定,來自對破巖的扎根。只有根系深深地扎入破巖之中,與整座青山相依相連,竹子才能表現出足夠的堅勁。這是從自然之物的視角詮釋竹子的形象。

第二個層次,“移情于竹”。

就是詩人把自己的情感、意愿、人格心靈、生命境界投射到竹子身上,使竹子擬人化、人格化,成為詩人表情達意、高懸品格的象征。鄭板橋的這首詠竹的詩,其中所投射的詩人主觀的思想情感色彩是非常明顯的。

你看“咬定”一詞,抒寫的就是一個主動的、拼命用力的形象。不僅寫出了竹子緊緊附著青山的意志,更寫出了竹子不畏艱辛、頑強生存的精神。

你再看“任爾”一詞,其實,竹子正在經受嚴峻的自然考驗,千磨萬擊,千辛萬苦,隨時都面臨著被攔腰折斷的巨大風險,但是,“任爾”寫出的是一種無所畏懼的胸襟,是一種百折不撓的毅力,是一種堅貞不屈的品格。

這已經不是純粹的見竹是竹的自然之竹,而是融入了詩人自家精神的移情之竹。

第三個層次,“人與竹化”。

這是畫竹寫竹的最高境界,在這種境界里,竹格就是人格,人格就是竹格。你很難分清哪一句寫的是人、哪一句寫的是竹。寫竹的背后是一個鮮活人格的閃現,人格的特質全都融化在竹的意象中。一句話,竹就是人,人就是竹。

竹子的“咬定”,正是人格剛毅的表露;竹子的“立根”,正是人格頑強的生命力所致;竹子面臨的“千磨萬擊”,正是人格直面的種種磨煉和挑戰(zhàn);竹子的“任爾東西南北風”,正是人格堅守氣節(jié)、堅貞不屈的生動寫照。事實上,人與竹化,不僅僅表現在畫竹寫竹上,更表現在鄭板橋的真實人生軌跡上。

可以這樣說,鄭板橋是把自己心中的竹格活出來的典范。

鄭板橋在山東濰坊做縣令時,遇到災荒之年,因開倉放糧,賑濟窮人,被皇帝撤了職。于是,他寫了一首詩,題目叫《予告歸里,畫竹別濰縣紳士民》: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鄭板橋在濰坊作了七年縣令,辭官返鄉(xiāng)的時候,卻只有一囊書畫、兩袖清風。一枝清瘦竹,化作釣魚竿,讓我們聯(lián)想到的是“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高潔與灑脫。

罷官之后,鄭板橋雇了一條船,順著京杭大運河回揚州老家。一天,見前面碼頭停著一條官船,桅桿上掛著一面旗子,上書“奉旨上任”四個大字。河上的大小民船見了,避之猶恐不及。鄭板橋心說:“你奉皇上旨意上任,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奉皇上旨意才革職的,不都是‘奉旨’嗎?你神氣什么?”于是,鄭板橋也用一塊綢布寫上“奉旨革職”四個大字,高高掛到了桅桿上。

那個“奉旨上任”者,原是奸臣之子,叫姚有財。他見了“奉旨革職”的旗子,覺得很奇怪。一打聽,原來是鄭板橋所為。他知道鄭板橋的字畫都是絕品,就厚著臉皮派人向鄭板橋索要字畫。鄭板橋本想斷然拒絕,但是聽說姚有財這個人除了吃喝嫖賭、欺壓百姓之外,別無所長,就靈機一動,寫了一首詩送給他:有錢難買竹一根,財多不得綠花盆。

缺枝少葉沒多筍,德少休要充斯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首藏頭詩。詩的每句開頭一字,連起來讀就是“有財缺德”。姚有財見了,當場就被氣得昏了過去。

我們從鄭板橋的這些詠物詩、題畫詩中,能夠非常生動地看到,在你得意的時候應該怎樣生活?在你失意的時候又應該怎樣生活?正是從學做人的高度,我們才能真正讀懂、讀活、乃至讀化每一首經典詩詞,并使之不斷滋養(yǎng)自己的心靈人格,從而讓自己變得更高尚一些、更純粹一些、更美好一些。

學語文,如果不能把學做人放在第一位,那么,語文學得再好,又有什么意義和價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