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駝鈴

2018-08-17 16:15發(fā)布     15333

稿件來源:正直舍—微型小說作家網(wǎng)

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xié)會副秘書長 / 朵拉

       我在鳴沙山下買了兩個銅鈴,帶回家后把一個放在畫桌上,一個放在電腦桌上。
       這是兩個并不好看,有點殘舊,有點生銹,也不發(fā)亮的銅鈴,是兩個如果讓我有選擇余地的話絕對不會購買或者帶回家來的銅鈴。購物極端挑剔的人,在路上從不隨便買東西,更不喜歡在旅途中帶著物品增加重量和麻煩,通常一邊游走一邊盡可能把隨身之物隨手送掉。
       喜歡聽叮當?shù)拟徛?,年輕的歲月里,四處尋覓各種各類的風鈴,找來就歡歡喜喜拴在當風處,有風吹起,聽見叮叮當當?shù)妮p快鈴聲,單純地以為時光只流過風鈴,帶不走我的青春和快樂,心安穩(wěn)當生出一種自由自在的瀟灑快活,然而,一切還是沒法掌握,隨著歲月之風的吹掠,成為永遠的過去。
       驚覺以后,不再對風鈴興趣,叮當?shù)挠洃浉鼡Q為“無論如何努力也挽不住拉不回的時光終歸要流逝”的哀傷。
      沒有懸掛起來的銅鈴,啞了聲音,沉寂得像只會工作而不懂得對生活抗議的農(nóng)民。
       再不忍聽那鈴聲,可是創(chuàng)作幾個小時后,隨手拎起它的鏈子,鈴聲就在手上叮當作響,清脆的叮鈴鈴仍舊悅耳。
       似乎看到金黃色的細沙在銅鈴上邊流走,仿佛瞧見一群群背馱旅客的駱駝,排著整齊的隊伍朝著黃沙滾滾的沙漠走去。
       那天是刻意安排在夕陽時分來到鳴沙山,看似層疊起伏的山巒,其實是一重接一重的沙峰,高低不平的沙脊像有人提著蘸滿色度的畫筆,把光暗的層次描繪得清晰分明,耀眼的璀璨奪目,金碧輝煌,教人分辨不出這燦盈盈的誘人色彩,是黃沙原來閃閃發(fā)亮的金色,或者是叫夕陽染上了斜暉的華麗顏色?
       遙望遠處迤邐的金色波浪不斷迭起,逐漸加劇的風穿過層層波紋的重重沙峰,隨著氣勢磅礴的金浪黃濤的翻滾,巨大的響聲從沙里發(fā)出來,不必根據(jù)史書的記載來描述,這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風停沙靜時,耳邊亦聽聞絲竹管弦的幽幽樂音。清代詩人記敘:“雷送余音聲裊裊,風生細響語喁喁”。早在漢代,就因為這自然現(xiàn)象的奇觀而稱此地為“沙角山”和“神沙山”,晉代時期才將這位于甘肅敦煌金色沙山定名為鳴沙山,到今天人們猶可聽到“天地間的奇響,自然中的美妙樂章”。
       脫下鞋子,赤腳踩在沙地上,鳴沙山的細沙柔軟得似綢緞一般,細微的金沙在你一步踏下便立刻把你的腳暖暖地包藏起來,你得非常出力提腳才能繼續(xù)下一步。略帶寒意的秋風中,金沙觸腳的感覺溫暖而舒服,令人忍不住一步又一步地赤腳向前行去。
       朝向夕陽走去,熠熠光彩中竟出現(xiàn)了灩灩的波光,像一彎新月平靜地躺在鳴沙山邊的,是一泓清澈見底的月牙泉。沙漠中竟然出現(xiàn)清泉,多么難以解釋的景觀,比鳴沙山低得那么多的月牙泉,為什么在大風吹起來的時候,卻不會被流沙填沒呢?
       大自然的奧秘和神奇不是平凡人能夠了解,敦煌的民間流傳著無數(shù)美麗動人的神話,我們在鳴沙山邊,在月牙泉旁聽敦煌作家說故事,仿佛走進了神話中的景致。作家告訴我們,在有限的材料和詩詞歌賦里,與鳴沙山相映成趣的月牙泉一直是碧波蕩漾、水草繁茂,并且還有鐵背魚、七星草和五色沙三件寶。1960年以前,最大的水深9米,湖水面積22.5畝。然而,隨著城市開發(fā)大潮的逐漸入侵,敦煌地下水位急劇下降,連帶影響了月牙泉的水位出現(xiàn)危機,為使月牙泉免于枯竭,政府機關(guān)盡力在采取挽救措施。為了向往還沒看見的繁華熱鬧未來而對看不見的富庶豐饒大自然進行破壞,很可能一并破壞了神話的美好。騎著駱駝走到鳴沙山邊的月牙泉,心中充滿神秘和興奮,驚喜地贊嘆過造物主的奇妙后,我們再度騎駱駝回歸來時路。
       牽著我的駱駝的是一個臉孔黧黑,皮膚粗糙的漢子,他低聲問我:“您要不要坐在駱駝背上拍張照片作為紀念?”沒等我回答,他已然喚起伏在地上曲下四肢等我攀上去乘坐的駱駝,耐心地待我拍過兩張不同背景的照片才牽著駱駝往回走。駱駝每走一步,駝鈴便跟著叮當一聲響,似乎在為駱駝數(shù)著它走過的腳步。
       天突然很快地黝黑下來,空氣中的寒意也倏然加深。黧黑的漢子走在駱駝的前頭,背著我卻似乎看得見我內(nèi)心的恐懼,輕聲安慰我:“你不要害怕,我的駱駝很馴良,非常聽話的?!比缓笏麕c羞澀問我:“你跟我買兩個駝鈴好嗎?這是很好的東西,會響的,聲音很好聽?!边@簡單的推銷話語毫無說服力,什么叫做“很好的東西,會響的,聲音很好聽”?如此拙樸的廣告辭匯,可以吸引多少人向他購買呢?
       “好。”但我卻點頭答應(yīng)他。他本是沙漠上的一個陌生人,或許是他一副渾樸未鑿的神情中帶著誠摯友善的態(tài)度吧,膽小的我居然相信他的話,安心地左顧右盼起來。
        忽然跑來另一排駱駝隊伍,速度一下子超過慢慢行走的我們,在呼呼的冷風中我聽到坐在駱駝上的人喊著:“快點!快點!要跑的!跑快點!”那毫不客氣地吆喝的口氣,極其粗魯無禮。
       我看見在前面牽著駱駝的是一個包著臉孔的女人,身上穿著粗布的衣褲,在昏暗中,在疾速地跑步中,我看不清她的模樣,但她拼命向前跑步的緊張驚慌樣子,一下子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中,并且永遠不能忘記?,F(xiàn)在寫著這篇文章的時候,她還在沙地上不停艱辛地努力奔跑。
       要在沙地上走路,已經(jīng)那么困難,要在沙地上跑快一些,那個牽駱駝的瘦小女子,她要用多少力氣才能辦到?當一群又一群的旅客們來騎駱駝時,他們一次又一次,重復走同樣的一條路,他們一天里走了多少次?走了多少路?他們得牽多少旅客在這條路上辛勞地徒步行走,才能賺取微薄的收入讓一家飽暖?
       叮當?shù)鸟橊勨徛晫τ慰褪且环菝匀说妮p快,對他們卻是難以負荷的生活迫人的重壓。
      騎駱駝的年輕男人繼續(xù)吆喝著:“不夠快!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那個年輕男人在我印象中,又肥壯又丑陋。而那個瘦弱矮小的女人,在暮色漸濃的黃昏里,吃力地往前跑的身影,在我每一次聽到清脆的駝鈴聲響的時候,便浮現(xiàn)出來。
       下了駱駝,問牽駱駝的漢子買駝鈴的時候,完全沒有平時購物的挑剔,回家以后,把銅鈴放在桌上,一個在電腦書桌上,一個在畫桌上,這樣,它們就不會發(fā)出聲響。
  

    選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朵拉散文集《彌補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