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鴻夜話——張學良獨...
林逸
2025-10-16 20:24 發(fā)布
我總覺著,外公的歲月是鈍的,慢的,像墻角那把被磨得光亮的鋤頭,在日頭下泛著溫吞的光。而我的,卻是快的,利的,是寫字樓玻璃幕墻上倏忽劃過的鳥影,來不及看清羽翼,便被風扯散了形狀。 這感受,在每一個被手機屏幕灼醒的清晨,與每一個被未竟事項填塞的深夜,愈發(fā)鋒利。我的時間是一匹受驚的綢緞,從指間嘶鳴著抽走,只留一縷冰冷的滑膩。我奔忙,我填塞,我將分秒切割成更細的碎片以期充分利用,結果卻只收獲了一捧更迅疾的流沙。我想起帕斯卡爾的話,那“會思想的蘆葦”的驕傲,于我,卻成了被無數(shù)信息碎片穿刺的、焦灼的靶子。 直到那年春深,我逃也似地回到江南的外公家。 老屋依舊,時光在這里仿佛被濾過一道。外公見我,并不多言,只從里屋捧出一卷素白絲綢,說要為我裁一件夏衫。他打開那卷絲綢的動作,像展開一個沉睡的世紀。陽光透過木格窗,落在綢面上,漾起一層柔潤的、活物般的波光。 他取過劃粉,那粉線從絲綢上空“啪”地彈下,一聲極輕的斷響,卻像劈開了我周遭粘稠的喧囂。然后便是裁。那把老剪刀探入絲綢,發(fā)出一種極其耐心而篤定的“嘶——嘶——”聲。那聲音里沒有半分猶疑,像春蠶食葉,像細雨潤土。絲綢在刃下馴順地分開,不是被割裂,而是像一條溪流,依著早已注定的河道,坦然奔赴自己的形態(tài)。 我屏息看著。外公的眉眼低垂,所有的精神都凝在指尖,凝在那條游走的刃上。周遭的蟬鳴、遠巷的車馬聲,仿佛都被這裁剪聲吸了進去,消弭于無形。只有光,在綢緞的斷面流轉,只有時間,在那“嘶嘶”聲里變得綿長而可觸。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什么叫“歲月如歌”。那歌,并非總是激昂的詠嘆。它也可以是外公手下這匹絲綢,被專注與熱愛一寸寸地丈量,被生命的意志一針針地走線,最終成為一件獨一無二的作品。光陰于此,不再是冰冷的消耗品,而是被人的精神灌注、塑造的溫潤材料。它被唱成了歌,一首密紋唱片般沉淀了所有細節(jié)與深情的歌。 我想起那些被我認為“蹉跎”的舊時匠人,琢玉的,制瓷的,甚至只是如外公這般,安靜地為一襲衣衫傾注數(shù)月心血的。他們的日子,在旁人看來,或許是停滯的,是“如梭”光陰里被遺落的鈍角。可正是他們,用近乎修行的專注,將飛逝的光陰成功地“挽留”了下來,物化在那溫潤的美玉、晶瑩的瓷釉、妥帖的衣衫里。他們的歲月,何嘗不是一首結構嚴謹、韻律悠長的賦格曲? 歸途的火車上,我望著窗外飛掠的景物,心卻奇異地靜了下來。我依然要回到那個“光陰如梭”的世界,但外公裁剪絲綢的身影,已為我立下了一根定海神針。 真正的“有志”,或許并非要做出何等驚天動地的事業(yè)。而是在每一個普通的日子里,找到你愿意為之“下剪”的那匹絲綢——它可能是一門學問,一份情誼,一種堅守。當你將全部的心神投入其中,時間便從鞭撻你的梭,化作了承載你的河。你不是在被動的流逝,而是在主動的創(chuàng)造。 如今,我依然在都市的激流中奔走。但在某些間隙,我會停下,像外公那樣,在心中對著虛空中那匹奔瀉不休的時光之綢,沉穩(wěn)地劃下粉線,然后,聽見那一聲開啟創(chuàng)造的、清脆的斷響。 光陰如梭,織出的若是浮泛與惶惑,不過是生命華裳的邊角料。 歲月如歌,唱出的若是專注與深情,哪怕只一闋,也自成千古。